一位女孩寫給服刑父親的信，打動了全臺灣父母的心

接著就是一陣不自在的靜默；沒有人知道該說什么，同學(xué)們臉上不約而同出現(xiàn)傷人的表情。那是憐憫，強加于身的，好像我需要似的。

“我沒有爸爸?！蔽耶?dāng)下于是說得更大聲了。

那是第一次，卻不是最后一次，我覺得自己像是占了博愛座，被迫接受人們同情的目光打量。在他們內(nèi)心的小劇場中，我必然有著盡管版本略有出入，但一樣極盡可憐的身世，注定命運多舛，坎坷的未來在前方等著，我會過著悲慘的人生，只為滿足他們的同情心。

尖銳且無可抵御的痛，似針扎似刀割，若非切身感受，不會知道同情心一若紙張，再柔軟，再單純再良善，一樣可以在你最脆弱不堪觸碰之處畫出一道淋漓抽痛的傷口。一旦痛過，從此具備一種知道該如何表現(xiàn)的演技，這就是弱小生物的本能。

好幾次眼眶發(fā)熱，我都強忍住，不讓眼淚落下，猶如鮮血滴入鯊魚游戈的海里，招來更多攻擊，更多的同情心；每一次我都逼出笑容，假裝滿不在乎，聳聳肩后一個輕盈的轉(zhuǎn)身，留下同情心自討沒趣。

“你這孩子，什么不好，偏偏承襲到你阿爸的倔強。”阿嬤不時的感嘆，是我初初拾獲的一塊拼圖，關(guān)于我素未謀面的爸爸。我忍不住想，換做爸爸，或許能夠理解那時的我，與其說倔強，毋寧說在和全世界作戰(zhàn)，是這樣認真的心情。

自己的惡毒與快意背后，

是期待父親出現(xiàn)但又怕受傷的心

只不過，在那場漫長的戰(zhàn)斗中，我其實并不真的知道自己所反抗的是什么，直到我嘗到了眼淚的咸。

一次月考完，老師將責(zé)備連同成績一并發(fā)給我?！盀槭裁纯嫉眠@么不理想?”我低頭領(lǐng)受，沒有借口。代我回答的是班上一個平時很皮的臭男生：“因為她沒爸爸教！”一片笑聲跟著起哄，甩耳光似的響亮，我發(fā)燙的臉溫度之高，幾乎讓我相信整個人就要像紙一般燃燒起來。

我以為我會沖向他，撕扯起來，可我居然還可以微笑，“是啊，我不像你有爸爸教，所以你比我多五分，真了不起！不過，一個爸爸只多五分，想考滿分，你媽媽還得替你多找多少爸爸才夠，?。俊?/span>

別說老師，就連我自己都驚愕于我無師自通，惡毒兼粗鄙的口吻。有那么一個片刻，我感到抱歉，由衷的。但內(nèi)心自我譴責(zé)的聲音，旋即被下一波笑聲蓋過，取而代之的是，一股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的快意。

下課后，老師把我叫去辦公室?！盀槭裁匆觥约簺]有爸爸’這種謊？”面對她前所未有的嚴厲口氣，滿腹委屈的我除了開頭回了句：“我沒撒謊?！本驮贈]開過口。那場訓(xùn)話持續(xù)很久，但我完全沒在聽，也不敢聽，就怕哭出來。

封閉起來的心，就算是坂町隆史演的極上鮮師也會拿它沒轍。終于她扶額擺手說：“……那么，老師只好親自找你爸爸了解了。”我?guī)е@句話離開教師辦公室，既期待又怕受傷害。

如果世上有人可以找到我爸爸，那一定就是老師了。

除非人間查無此人。

一直以來，每當(dāng)我哭著找爸爸，奶奶都說爸爸在外地工作?！澳惆趾苊苄量?，你要獨立，不要讓你阿爸一邊為生活打拼，一邊還得操心你?！?/span>

為了不讓自己成為負擔(dān)累贅，我在涕淚中學(xué)習(xí)等待。逢年過節(jié)我會要求奶奶多準備一副碗筷，她也由著我預(yù)留菜肴最好吃的部位，等爸爸回來吃。每每等到睡著，醒來后，爸爸的碗筷早已洗凈。“你阿爸在你睡覺時回來過，他吃完飯又趕著工作去了?！蹦棠炭偸沁@么安慰我。

為了見到爸爸，有次我下定決心對抗睡意，但眼皮苦撐到凌晨兩三點終究還是屈服了。再驚醒時，見窗外夜色猶濃，正要松口氣時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奶奶坐在我床沿。她在哭。

我問她是不是爸爸回來了？她好半天才整理好自己，轉(zhuǎn)頭對我說，因為爸爸工作越來越忙碌，以后可能很難有機會回家吃飯，叫我別再等他。我始終沒問奶奶那晚為什么哭，因為我實在太害怕聽到答案，害怕到心里做好了最壞的準備。

之所以做最壞的準備，并非出于絕望，反而是因為拒絕放棄哪怕再微小的希望。那是理智在反抗情感，一種害怕受傷的自我防御機制。家庭訪問那天，我并沒有聽見老師和奶奶之間的談話，但老師離去時，看我的眼神已和來時不同，指責(zé)不再，變得充滿錯怪人的慚愧。老師到底沒能找到我爸爸。

一個小泡泡，啵的一聲破掉了。

證明了自己沒有說謊，合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，但老師走后，我卻哭得難以自抑。那一刻我才明白，縱然不以為意說著自己沒有爸爸，其實心里比誰都想要相信奶奶說的是真的，想要相信自己是有爸爸的。等他哪天工作結(jié)束，就會回來填補他留下的空缺，完整一個家。

沒有爸爸的日子，

一個“難”字顯得蒼白無力

然而我怎么樣也想不到，爸爸居然在坐牢。國中時，監(jiān)獄寄來懇親邀請函，奶奶見瞞不下去，這才向我吐實。若不是收信的人恰巧是我，她本來打算瞞到我成年后才讓我知道。

“一方面顧慮到你年紀小還不懂事，另一方面你阿爸說他沒臉見你，要我們無論如何不要讓你知道他被關(guān)著?！闭勥@一切，我想都沒想過要和爸爸見面，內(nèi)心甚至都還無能接受這個事實，可一聽她說爸爸沒臉見我，我當(dāng)即做好了決定，見，當(dāng)然要見面，我就要看看他拿什么臉來見我。

我曾經(jīng)無數(shù)次想像過爸爸的模樣，但無一對得上眼前身穿囚服的男人。我沉默注視著他臉上的內(nèi)疚，心情很復(fù)雜。憤怒有之，怨懟有之，但更多的是失望，偶爾望見鄰桌洋溢溫情的互動，或許還有些羨慕。

一組桌椅便是一個破碎難圓的家庭，我好奇在懇親結(jié)束前，這些家庭能否修補得更完整一點。不知道是第幾聲對不起后，他沙啞地說：“沒有爸爸在身邊，想來日子……很難吧?”

難？我?guī)缀跻滩蛔λ蠛?，你怎么可能會知道有多難？知道的話就不該犯了法被關(guān)在這里！但我什么也沒說出口，就被哽住了?！翱晌疫@樣一個差勁透頂?shù)陌职?，你還愿意接受我嗎?”他低著頭不敢看我，奶奶在旁邊頻頻拭淚。

我只來得及感覺到眼頭發(fā)酸，接著就聽見自己近乎哭喊地罵：“我一直以為你死了，以為自己是沒有爸爸的孩子。你錯了。會讓自己的小孩以為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孤單過活的爸爸，不止差勁透頂，根本就是個混蛋。你還要繼續(xù)當(dāng)個混蛋嗎?”

彼此鼓勵，兩人三腳，

誰也不許落后

那次懇親后不久，爸爸來信說，女兒的成績優(yōu)秀，這般上進，他這做爸爸的也不想再繼續(xù)渾渾噩噩過日子，決心利用服刑期間學(xué)習(xí)一門技藝。奶奶讀著信淚邊掉?！澳惆謴男【碗y管教，只有你這女兒有辦法讓他學(xué)好。”

我固然也為爸爸的轉(zhuǎn)變感到開心，卻仍不由臉臊。我的學(xué)業(yè)表現(xiàn)距離優(yōu)秀，可說隔了千山萬水，這奶奶當(dāng)然也知道，可她為了使爸爸安心，這么些年來都背著我謊報成績，不意無心插柳，善意的謊言竟促成了萬金難買的浪子回頭。

“不要再騙爸爸我功課很好了啦?！蔽壹t著臉，弱弱地反對，但奶奶嘴一撇，說：“說騙多難聽，只要你用功念書，把謊話變成真的，就不叫騙?！蔽覜]再堅持，就這樣成了共犯，讓誤會繼續(xù)美麗下去。

爸爸陸續(xù)寄來了好消息。他的紙雕作品連連獲獎，甚至還有記者采訪報導(dǎo)。“你要加油，爸爸也不會輸給你的！”從來信字里行間，我?guī)缀蹩梢钥匆娝l(fā)亮的臉。那些信全收在書桌抽屜，每當(dāng)夜深人靜獨自泅泳書海，累了我會拿出來看一看，昏昏欲滅的臺燈便又能再亮下去。

幾年后我如愿考上大學(xué)，再回想起那段挑燈夜戰(zhàn)的時光，桌前人影依然，卻是肩并肩一路走了過來。

記得大學(xué)指考那天，其他考生多半都有父母陪考，我看了還是覺得好羨慕?？晌倚睦?，也有爸爸陪考。他雖然人在監(jiān)獄，沒辦法為我搧風(fēng)遞水，卻好像站在我身邊那么近，仿佛我們之間的距離不過一條綁住我左腳他右腳的繩子。一個人跨出一步，同時也拉著另一個人前進一步。彼此競賽，也并肩奮力向前。

兩人三腳。走一步，跟一步。

你要加油，爸爸也不會輸給你的。

我們說好了，未到終點線，誰也不許落后。（完）